我害怕丟失自我

在幾年以前，我是個癡迷於看書的人，近些年來閱讀數量直線下降，就算看了，看不完全本。
當然有電子產品的緣故，但在我好不容易刷完一篇長篇小說後，我突然想明白了。
前幾年我尚且可以被稱作天真幼稚的孩童，在那時就算我投入了書中世界，我也不會有太多的損失，太多的感慨。因為懵懂，所以我的情感，我的自我都是可以無限透支的。我可以短暫地拾回自己，留下我想要的，然後再次投入於下一個故事。
但在近些年裏，我越來越懼怕這樣沈浸式的閱讀，當故事結束時，我會感到自己的人生仿佛也跟著結束了一遍。這樣情感更深層次的消耗削弱了我的一切，包括活力，勇氣，共情能力。我在結束的痛苦中掙紮，story never ends在我這裏是句大實話。我會繼續，會無限循環，但那不過是拙劣的仿品，我得不到滿足，得不到安詳的完滿。
所以前幾年我往往寫不出什麽讀後感，但近些年我卻有了強烈的表達欲。
過往我喜歡閱讀，是因為只有在其中我才能忘了自己，我才能找到自己。
現在我懼怕孤獨，是因為在其中我總會殺死了自己，回到現實之後，我又姓甚名誰？
我害怕丟失自我。
以我所講，一生中你需要遇見一個人，在此之前你沒聽過他任何事跡，他的名字在你的耳中是輕煙如夢囈。在你們兩散之後，你不會再聽到任何有關他的如今，他的名字在你耳中是薄霧如往日。
你們相遇於他最好的年華，分離於他最美的墜落，你們在燈火繁華，在人間永闊，在海上燈塔，在水中明月，從那以後你僅能由自己窺視他。仿若他為你而生，你是造就他的一切。
所以，你們將遠離醜惡，遠離失落，遠離死亡，你們在灰塵之中永生，受著萬人敬仰。
你們於沈默中輝煌。
余生都是反演。
生地結業，一千四百人學校挑前四百人擠在階梯禮堂裏開動員會，校長操著絕對不是本地的口音慷慨激昂。因為壓堂來晚了，所以我們一排人擠在講臺和身後桌子的一線之間，全程老師的筆記本在我腦袋上揮舞，我從未如此慶幸自己長得還不夠高。
“相信我們都是高傲的學生，不會勾三搭四，走廊裏亂跑，男男女女情情愛愛。未來的前列是我們的，要收心，努力，上課註意聽講，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但你還是要高傲一些，高傲和謙遜要並存，高傲放在目標上，謙遜放在努力上。清華，北大，不是說說，不是僅僅，不是空想，不是隨隨便便，這一次必須滿分，必須第一。你們的努力和回報一定是y=kx，不管這個k有多大，它始終是正比例函數。當然，我還要尤其表揚一下我們十二班的Z同學，他就是一個品學兼優，嚴苛對己，力爭上遊的好同學。”
一直憋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轉頭鼓掌，整個禮堂浩浩蕩蕩幾百人擠在我後面，怎麽找都不會發現那個Z同學。
這樣的大會上被點名，往往代表兩件事：一，你會被很多人肯定；二，你會被很多人嫉妒。嫉妒發酵成掩飾不安的不屑，排擠，孤立，尤其在真正出現競爭的當下。最顯著的表現就是完全沒有學生會具體記得老師談了什麽，然而誰都會記得這一天一個一枝獨秀的同學被點了名。
今後，沒有人再會去認可你的輝煌，在他們眼中，可供評品的僅有你的過失與人之常情。在大肆渲染後成為安慰自己的工具。
看吧，他都這樣，我還能怎樣？
我有天晚上做了個夢，是標準的電影鏡頭。當然我也不懂什麽術語，就一張沙發，深色印花，一個躺在上面穿睡袍的人擺在正中，後面是左右兩排書架，落滿書脊燙金的大部頭書，深色橡木，地板是比它更深的棕紅，沙發底下有塊毛地毯，花的。右邊有扇窗戶，那種左右兩扇可以向裏向外推拉中間帶卡鎖的老式，往外開著。開始是個清晨，非常薄而且淡的光鋪下來，蒙了霧，灰塵像星星。然後是無休止的破曉，就那麽一眨眼變成落日，融了雲，灰塵像落雪。沒有白日，沒有黑夜。那個老哥就面朝天花板仰躺在沙發上，雙手墊在腦後，眼睛一直瞪著頂上，一直瞪著，一直瞪到我開始做下一個夢。
因為下一個夢我夢見的是從窗戶裏跳出去的華生，所以我突然意識到上一個躺著的老哥是福爾摩斯。英劇那版。顴骨很高，消瘦而且顯得神經質。
我做了這個夢的時候就感到一種極致的孤獨，不再是單純的不會有人懂我。而是我不存在的孤獨感，就是你某個時刻會懷疑自己到底是誰，到底活沒活著的虛幻持續到永遠的孤獨。
某次我通宵寫了個其實不怎麽樣的角色生賀，寫完時大概是淩晨四點到五點，夏天。我就在那裏盯著天花板，看到灰色逐漸降低透明度，逐漸變成無意義的白，最後我睡著了。
最後都睡著了。
是的，我們沒有讓他再失去任何人。
也是的，我們最終失去了他。
人是靠回憶生存的動物，而我們的感性就在於，我們不會因為一件事看上去的正確和現實上的正確就認為它是正確。我們更不會在做一件事的當下認識到自己的魯莽亦或短淺，所以做了，結果了，不顧一切了。希望來了，絕望來了，更大的希望也來了。當一切結束時，我們竟然還會活下去，接著做夢。
我們是個會做夢的族群，僅此而已。
以及，我們最後依然在現實裏活著，而電影，就是最美好的夢。

只有一夜也好，帶我逃離生活的囹圄，沒有要做的，沒有想做的，沒有目標和方向，沒有語言和徒勞，沒有乏味和無趣，沒有異樣和錯誤，沒有懦弱和悔恨。我們跑上高地，看山火喧嘩夜晚，看麥芒割裂曙光，看霧靄扼死夢想。
最後我們死於孤獨，死於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