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記一段沒頭沒腦的對話」
蘋果最後被切來吃掉了。
「所以死亡對你而言是解脫嗎？」我問。
她不置可否，「解脫倒不一定，不過我常常花很多時間在想像。」
「想像什麼？」
「下一秒死亡就要降臨的想像。例如騎車的時候想像下一秒就被撞飛，晨起的時候想像下一秒就心梗，站在天橋想像下一秒就跳下去。」
她在空中比劃了下，「一陣風刮過來的時候不慎失足，或是像俯瞰風景那樣，一個鬼迷心竅就跳下去之類的。」
俯瞰風景，真像是她會有的形容詞。
「真是如此的話恐怕你也不會甘心的吧。」我跟著她笑了。
「還真的是呢。」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別開臉，「突然死了反而會很困擾的，首先是見不得人的小秘密們，曝光了的話我大概會緊張到借屍還魂來湮滅證據。
「而且總是能想到很多沒有實現的願望跟承諾，以及七老八十之後會長成什麼樣子，能不能依然美麗又迷人，之類的。」
「你很滿意現在的樣子吧？」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臉的話勉勉強強吧，」她也絲毫沒有客氣，「但我很討厭現在的自己。」
「為什麼？」
「每天從睜眼開始到晚上閉上眼睛之前，我總是在犯錯。今天又說錯話了、今天又做錯事了、今天又出洋相了、今天又造成別人的困擾了、今天又一事無成……一天就在潛意識中反覆的自我責難中度過，時間越晚，犯錯越多，只要停止思考，耳邊就開始重播那些我根本不願再回想但卻又無可挽回的錯誤。人總是被期待能記取教訓，但每次來了什麼突發狀況，我卻還是那麼沒用，然後繼續累積新的罪責，繼續想像別人眼裡的自己該有多麼可笑，繼續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惡。」
我皺起眉頭，「但也許你的錯在別人看來真的不那麼重要啊。」
「可是你想啊，」她拿起砧板上剛剛洗好的蘋果，「假設超市的員工一不小心撞傷了這顆蘋果，也許在數以百計的蘋果堆裡根本不值一提，但你是不是就不會選擇它了？」
「這倒是。」我無言以對。
「好的蘋果一顆一顆消失，壞的一顆一顆被留下，最後架上只剩下那些撞爛的蘋果，這就是那個員工今天的績效指標：壞蘋果多或少，但反正都是壞的。
「這就是我的日常。」她把蘋果輕輕放下，深怕在紅棕相間的外皮留下一點擦痕，「我每天都在反覆細數這一整天得到的壞蘋果的模樣，是撞傷了還是擦破了，是輕傷重傷還是爛成泥……也許下一秒又多了一顆，也許這一整天就是這些了。和下一秒會不會死去的想像同時進行。」
我無言以對，只能繼續瞪著那顆蘋果，數次想要開口卻又吞了回去。
也許我是在擔心此話一出，就又是一顆爛蘋果從天而降。
對照我的生活，每當我想積極的做些什麼，總會有厄運相偕而至，直接將我擊潰在地，嘲笑著還妄想變得有用的我自己。像是爛蘋果如暴雨般降臨，在我身上堆成一座五指山。
「不過，有一件事倒是無庸置疑。」她最後還是笑了，「死了的話就不會再有蘋果了。好的壞的都沒有。
「從這個角度詮釋的話，死亡確實是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