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感覺

從省會一路跑到地圖上沒有的小鎮子來開飯店,我不知他是如何做的打算。中午的日頭很毒,清真的阿拉伯文標識和漢子頭頂的小白帽一起映著柔柔的光亮,窗戶上貼的“供應早飯”已有些開膠了。屋子裏開始傳來陣陣飯香,
我的夥伴們已先吃上了。看這一切安然的光景,應是有些年頭了。
一個婦人坐了下來,黑色頭巾垂在肩上,開始打一件衣服。從漢子的角度,正正地能看見青海湖,湛藍地反射著日光,成了一片銀亮的反光。
我不知漢子的盈虧如何,但想來他應該是快樂的。
一群小孩從我眼前跑過,趿著大拖鞋,捏著根直往下滴水的冰棍。男孩和女孩一起吵著笑著。也許各地的小孩長起來的方式都差不多,不過他們能夠有一片更無垠的天、更撩人心魄的水。
為了補充體力之需,我在小鎮上買了一包小餅幹。也是突發奇想,想要塞幾個小餅幹給中午飯館老板的小孩。可這個死小孩,在我眼前跑來跑去,不一會就鉆進帳篷了,還貓在簾子後面沖著我笑。為了避免顯得太殷勤而引人尬,只得作罷,把餅幹丟回了口袋。
高原上所有生存下來的事物,都有清冽而堅韌的性情。經幡如此,野花亦如此。高原風會激得經幡歌唱,日光打得草原有透亮的光芒。語言也是。
那個死小孩跑到一頂帳篷邊和婦人講故事,他們的語調
都是野草一般野蠻生長的。那個婦人坐在草原上,身邊散落著一片片羊皮。她揪著羊腿摔羊皮,砸得塵絮漫天飛舞。另一個婦人拿著刷子捋羊皮,她的黑氆氌上滿是淡
淡的白毛。她們看著我,羞澀地噤了聲;小孩忽然又開始嬉笑著,向我跑過來。
終於可以給他餅幹了。小孩接了餅幹,笑得扭成了貓步走回去,隨即倒在他阿爸的腿上。
漢子撓著他的肚皮,喊他說“謝謝”;小孩不會漢語,朝著我做鬼臉,兩團高原紅皺到了眼角上。
我問他們是藏人還是蒙古人。
“我們都是藏族啊,蒙古族都在海的東邊。你看到的這不是蒙古包嘛,是藏包嘛。蒙古包是圓的,藏包是方頂的,然後你看這裏面的東西也都不一樣嘛。原先我們住的是黑帳篷,現在是繡花的好帳篷了嘛,”黑帳篷在我左手邊歪歪地立著,勉強有一人高,看著倒像是維尼熊中雨天就會
塌的帳篷。
“現在大家都在夏牧場放羊嘛!”夏牧場在遠方,蒙蒙地籠著一層霧,能看見隱約的說不上是濃是淡的綠色。我想象那裏的羊群,幾個孤獨的漢子口袋裏裝著一個夏天的糌粑、酥油與思念。
“她們沒有在殺羊,在做冬天的羊皮襖子只有小羊羔的皮才使得嘛。你猜我們這裏的冬天有多麽冷?”
”漢子豎起兩根手指頭,古銅色的臉綻著陽光,“零下二十度!冬天住帳篷不就凍死了嘛!冬天住瓦房,那邊都有瓦房了。現在是夏天嘛,我們定居後,夏天都會回湖邊看看的。開開餐館什麽的嘛。”
草場上有一圈藏族的“好帳篷”,雖是繡了花,仍是簡潔被漫長歲月中遊牧民族的頻繁遷徙磨去了繁文縟節。一切都是簡單的。
定居下後,便逐漸出現了瑣碎的細節,他們漸漸失去了遷徙的能力。但總會有一群人,每年夏天還會回來追逐夏牧場上無遮攔的高原風。
這死小孩最終也沒跟我說一句話,卻總沖我擺鬼臉。他才五歲,還沒有上學,興許還不會說一句漢話呢;這樣蠻好。
還是幾塊小餅幹,這次攥在了另一個小男孩的手裏,他的另一只手正在玩小汽車,手裏的餅幹便變了另一個小汽車。我不知是否天下的小孩子都這麽無聊,一塊小餅幹就可以玩這麽久。
便也只得退開,免得擋到了他。
我數著這家的孩子。一個玩著汽車和餅幹的男孩,兩個稍大些可以搗鼓我們自行車的男孩,一個睡眼惺忪地坐在那裏的女孩。戴小白帽的漢子站在邊上,笑得很燦爛,像是他們的阿爸。高原上的人都有黝黑的臉,這個漢子卻是能反光的。乍一看,竟分不出他的膚色。
漢子看我站著,慌慌地拉開一把椅子。我說我不累,他便又慌慌地坐進那把椅子。細細的胡須掃到了胳膊上,這胳膊是分明的黝黑。
漢子對面坐著那個女孩,她一直無言。
我說我十五歲了。
“我們家姑娘也是十五歲!”說罷扭頭,“人家女孩和你一樣大,就騎車環湖。你要不要也去?”女孩笑著,依舊無言,搖頭。漢子說她在西寧上初中呢。
我問他這裏有沒有清真寺。
“老家有的!老家是西寧的,西寧有大清真寺。這裏環境好,能看見湖,所以我們都在這裏咯。孩子們上學的時候,還是在老家好,老家是大城市。”
第二日,別過這家人,繼續上路。
騎大上坡時遇到兩位騎友,是一路騎車進藏,會自己綁鏈條,一同坐在路旁買西瓜吃。
其中個子稍高點的男生吃西瓜乃是一絕。飯後吃得肚圓,剩下的西瓜用小勺戳成塊,掉到杯子裏。手裏的瓜被勺子劃得一瓢一瓢的,汁水都溜進了杯子,竟無一點浪費。他那樣淡定地挖著西瓜。
我們幾個小輩在下面目瞪口杲。
“哦,經常在外面玩,就學會了。”
他身後那個看起來有幾分羞怯的男孩也想試試,亦拿了一沿西瓜嘗試。不承想用的是細口瓶,西瓜塊根本漏不下去,溢出來的飽滿汁水卻精準地一滴一滴滴滿了胳膊,絳紅色一點點黏進他的手腕,另外那個男生便用雪白的手絹幫他擦拭起來(嘖嘖嘖,似乎飄起了粉紅的泡泡)男生的食指指尖有意無意地掃過男孩的手腕。瞬間,男孩的臉刷的紅了起來,微微低下了頭,連發尖都垂下來。稍高一點的男生幫男孩擦完手腕後,將食指指尖放在嘴裏,像是嘗了一下。(完了,想必我當時嘴角都要上天了)
大家笑嚷起來,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聞兩人一天從西海鎮騎到黑馬河,將近百五十公裏,午夜才到。又被人拉去喝青海的啤酒,淩晨三點才睡下。五點又起床,繼續上路。聽傳聞,二人用兩天就騎完了全程—三百六十公裏。我們都調侃他在騎行的途中睡覺,靠吃西瓜提神。
真乃壯士也。
藏族大哥說,在他們的傳說裏,這裏本沒有青海湖。原先這裏是一口井。有兩個路人打開井蓋喝水,喝完後忘記把井蓋蓋上。於是水滿了出來,溢出了井,變成了青海湖。那個井蓋,就變成了湖面上海拔將近四千米的湖心山。
經幡是幹什麽的?
經幡上寫的是經文,綁在我們的帳篷周圍,保佑我們平安,吉祥之類的嘛。
湖有什麽意義?
藏族大哥笑了,古銅色的笑容。他也不知道湖有什麽意義。像山啊,雲啊,羊群和牦牛群啊,還有青海湖,都是一直在那裏的嘛。人存在一世,湖便陪伴一世;這是無窮無盡的。
我在湖邊騎行了一圈,也漸漸覺察出一些無窮盡來。你狂妄,你叫囂,你瘋了一樣地踩踏板,亦或是你悲傷大哭,湖都不會改變。唯有安靜下來,才能聽見高原風吹得草動,如同波浪般的湧動。這裏的一切都是在野蠻生長的。看
那迸發出的山、帶著鈴鐺的牦牛群、趕著牦牛的男孩,他們就是生長中的力量。
人也是一樣。不論是姓趙錢孫李,還是雜多班康,還是馬家大回回,亦或是喀甫娜,都可敬仰這湖水。湖水對誰都是沒有偏見的;這裏的人,雖民族眾多,相處起來也是沒有偏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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