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交车上

     上車以後,我打量了一下尚空的四周,還是下意識走向離後門最近的那個單人座位。
     亮橘色座位的墻邊上釘有一塊金屬牌子,上面寫著:愛心座椅。我遲疑一下,擡頭望了望正從前門源源不斷上車的乘客,除了一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再找不到站著的人裏誰比他年紀更大了。於是我便心安理得落座了。
     車慢慢吞吞開了有兩三個站的樣子,我本來一直麻木地盯著窗外,看著外面景色的不斷變化,在腦子裏想著我現在已經忘記的事。在車子轉一個大彎時,在我低頭的時候,不,那時就快抵達樞紐站了,前幾次我一直在那處下車,轉頭去乘地鐵。因為剛好趕上地鐵到站,會省去很多時間。不過若是很不幸晚到幾步,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從上車起就在糾結,我是賭一把,還是不賭的好。若不是上周我在地鐵站足足等了十分鐘,我這次絕不會如此遲疑。
     還是算了。我看著一個胖胖的男人和一個胖胖的女人一前一後下了車,屁股就像在座位上生了根。我手裏還在不停搖著一張前往公交車站的路上被硬塞的傳單。那張被隨手對折的紙片偏偏倚倚傳來虛弱的風。我的汗珠時不時自上而下順著軀體下凹的走勢滑落。
      難道人最終都會和與自己身材相似的人一起生活?我腦子裏無端彈出這個想法,隨即另一個又跳出來極力覆蓋這一個。萬一是其中一個讓另一個變成那個樣子呢?
      又有新的乘客上車來。夏天到了,不論是女孩,女人,大多開始穿短裙短褲,將自己的腿至少膝蓋以下全部解放。我的前面坐著一個皮膚黝黑頭發灰白的老頭。他一直盯著斜前方。斜前方的兩排椅子上都坐了好些穿短褲的女性。不過我是從每次有裸著膝蓋的女士從我身邊路過時老頭轉頭的次數大於二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始終看著那個方向的原因。
     自從解決了到底在不在地鐵站換乘的難題,我整個人都從一種麻木中解放出來。因此基於一個偶然,也是一個必然,我註意到我旁邊的墻上有兩個閃著藍光的usb插口。是拿給乘客充電用的。我不由得在心裏贊嘆一句真貼心,同時感慨社會發展變化之快,公交車上已經有如此人性化的設計了。
     方便確實是方便,但同時必生弊端。我想起我還是個初中生的時候,在公交車上目不轉睛盯著手機屏幕打遊戲,防止半路沒電只能膽戰心驚省著省著玩。看來如今的小孩均沒這顧慮。
     這一新發現成功取悅了我。我擡起頭開始往車廂四周打望。人不多不少零落分散,座位較以前少了些,取消了好幾排雙人座,整個車廂的空間都開闊了。我想,這大概是為了留給每個乘客更多的私人空間。座位太多的車廂即使沒有人也會顯得擁擠,可只有約莫十幾個座位的車廂就算坐滿人看起來依舊清爽,那些無人叨擾的空間令整輛車都遊刃有余。
     我前面那個老頭終於下車了。他有一雙纖細但肌肉健碩的小腿。他的皮膚黝黑發黃,提著一個裏面套著好幾層塑料袋的無紡布袋子。我已經記不清那是什麽顏色了。等到目送他下車,我才換了個更加舒坦的姿勢靠在椅背,將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我忘記了太多我曾經在車上看到想到寫到的東西。
     這周又讀了一點《蔣勛說唐詩》。不得不說蔣勛先生對每首詩的解讀都非常有意思,而且他的生命觀的確能帶給年輕人更多的思考和共鳴。
     讀了先生對杜甫的解說,我從此一改之前的無動於衷,將杜甫一舉尊放至心裏的榜首。當然這是個並列榜單。
     我喜歡先生形容杜甫的詩是紀錄片的這個比喻。第一首詩,講的是《兵車行》。放在一年前,我絕對對這種類型的詩毫無熱情。也絕不會有想背誦的欲望。可是,在蔣勛先生逐層深入的細膩文字下,我愛上了杜子美的詩。我是指那種像我愛李義山,溫八叉,杜牧之等唐朝詩人那種愛。甚至以前我因嫌其了無詩意而嗤之以鼻的《石壕吏》,現在我也愛不釋手。
     詩聖不愧是詩聖。他的那七首《乾元中寓居同谷縣》歌也特別吸引人。第一首開頭便是“有客有客字子美”。而每首末兩句都很有氣勢,且在我念來不僅覺得朗朗上口,還感情飽滿。如第一首“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第二首“嗚呼二歌兮歌始放,閭裏為我色惆悵。”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車子在下坡,路過將軍陵園那片綠蔭蔥郁,我忽然望進一雙閃著光的眼裏。它對著我眨了兩下,背景是金色的陽光和深深淺淺鮮活的綠意。
     待車下坡完轉彎,光線的變化讓那雙眼睛在窗玻璃上消失掉,我才意識到原來那是我的眼睛。
     一個裏面穿著寶寶藍光緞裙子,外面穿著花色石榴防曬衫的太太上車了。請允許我這麽稱呼她。她看起來應該是五六十歲的樣子——其實我估人年齡一向不準。總之,她穿著一襲長至踝骨以上的天藍色光緞長裙,踩著一雙白色高跟涼鞋。她的發際線快偏移到她的頭頂,膚色依舊是黝黑泛黃。
     她踉踉蹌蹌在離前門最近的座位坐下後,才有些忙亂地從包包裏摸出公交卡,我聽到機器發出“敬老卡”的機械女聲。
     我很喜歡她裙子的顏色,是一種很純凈很特別的藍色。我覺得零度時冰水混合物加上一毫升冬天早晨的天空的顏色,才會成就這樣的藍。
     她的身材保持很好,她的高跟鞋足足有四厘米。我不由得對她心生敬佩。即便到了人生的黃昏,也要堅持穿自己喜歡的衣服鞋子,也要堅持保持自己的身材苗條,是很值得尊崇的生活態度。我認為這種態度是發自對生活的熱愛和尊重,也是一種對自己生命的熱愛和尊重。我現在想起初二的時候看到的龍應臺寫過的一句話。
      她寫她的母親,“……是的,八十歲女性的內心世界,她的情和欲,她的愛和悔,她的時光褪不去的纏綿,她和時光的拔河?”
     是啊,人到暮年,依舊堅持我行我素,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去自己喜歡的地方,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和世俗的眼光,不正是在同時間拔河?
     這不過是我的理解。
     忽然車上的小電視播放的內容吸引了我。好像是一個做美食的教程視頻。
     一個女聲隨著畫面變化不斷解說。這是個做小龍蝦的視頻。我一開始以為又是哪家餐飲店的廣告宣傳,誰知裏頭全是幹貨。
     她說,小龍蝦的胃,腸和腮囊裏最臟,容易有寄生蟲,所以她一開始在介紹如何徹底清潔的方法。
     “先按住小龍蝦的頭,防止被夾,用一次性牙刷反復刷洗……”屏幕裏橘紅的小龍蝦遲鈍地揮動著兩只螯,在流水和牙刷的雙重打擊下表現得有些雲裏霧裏。
    “直接從頭部剪掉胃袋……”我眉心一跳,還沒來得及吐槽這個手法,那只小龍蝦的胃袋就被那人快手切掉了。
    “捏住尾部的三根……往外一拉,從這裏可以直接取出腸……”腸什麽玩意兒我確實記不清了,三根什麽我也忘了。總之畫面是一只手捏著已為魚肉的小龍蝦,另一只手幹脆利落,從那小東西拖出來一根長長的細管狀物體。我心頭一震,看到小龍蝦揮動螯的動作都頻繁了一點。
     “最後,是去掉兩邊的腮囊,去除的時候,順便把這些像絨毛一樣的小腳摘掉……”我愕然。那龍蝦明顯已成了個八級殘廢,動作已經很微弱了。那手先耐心地一點一點扯掉龍蝦的腳,再熟稔地從兩邊各撕下一張白白的膜一樣的東西。我都替那龍蝦感到痛。
     這些小龍蝦絕對是活活痛死的。
     視頻裏開始播放最後的大清洗步驟以及烹飪過程。一大盆十級殘廢的龍蝦被堆擠在不銹鋼盆子裏,似動非動,仿佛在顫抖,在痛得直抽氣。
     後來那些美味的官方形容我已不想再復述。我內心百感交集。盡管我一直由於反感寄生蟲不吃小龍蝦,從未吃過也不支持吃小龍蝦,看到這個視頻還是大為震驚。
    可憐的生物,它身上真的有肉可吃嗎?用這樣活剝的方式在鏡頭下讓它活活痛死,在我看來無異於直播進行死刑,還是一種古代酷刑。
     接著我想到了之前在學校看的電影。《生化危機》裏那個“蝦人”,我一直覺得它們就是小龍蝦的人形進化。一般市面上賣的小龍蝦其實都不似我在視頻裏看的那樣紅,那樣像蝦。反而灰撲撲黑黢黢的,像蟲。
     還是初中,我曾在瀏覽器刷到一篇關於小龍蝦的介紹,從此對這個本就反感的生物徹底厭而遠之。
     在公交車上等待到站是如今生活裏唯一可以慢節奏的事,就好比在學校裏途徑走廊偷偷貪婪地抓緊時間看天看山看雲。在今天之前,我確實已經很久沒有認真乘過公交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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