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愛你
他們不知道我是一個妖怪。娘講過,這事誰都不能說。「人類的嘴,嚼爛的舌根。他們的成見,我們搬不動。」
我不懂娘的意思,只是照做罷了。
說起來,不知道我們是妖怪又有什麽用。嘲笑、被孤立、詆毀、辱罵,從未遠離過我的生活。「我們不要和他玩,他連爹都沒有。」最初的那些記憶大都模糊不清,唯有這句話格外深刻。
「娘,我爹呢?」我不是未曾疑惑,也不是沒有問過娘。可她每次都這樣,低著頭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沈默不語。
我厭倦的日子。我煩透了的日子。我幹得掉渣的日子。我一個人的日子。不敢逃脫,甚至連試圖逃脫的勇氣都沒有。我清楚得很,都是徒勞。
這麽說來,他的出現的確是個意外。打碎了過往,也打破了以後。
樊爻第一次登場那天是個平凡得要死的雨天。我照樣撐著傘獨自走在泥濘小路,突然肩膀感到一股力量,伴隨著某些被人稱之為溫度的東西。下意識地躲閃了。怕是沒什麽好怕的,只是我不喜歡那黏糊糊濕噠噠的溫度。
回過頭,照例擺出我那副不屑一顧的樣子。自從學會這個技能,那群人很少當面搞我。可是,眼前的這個人,卻絲毫不後退。怎麽,不怕?還是沒想好怎麽笑我?
對方看著我的模樣錯愕地一笑,繼而道:「可以一起撐傘嗎?」「和我?」這個人到底想幹嘛?我捉摸不透了。這樣的情況,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
他點點頭,指指自己濕透的襯衫:「我沒帶傘。」藍白條紋在襯衫上傾斜地排列,雨滴在上面滾動著,直至融進肉體。他真不錯。我被自己心裏跳出來的想法嚇到了。這可是無惡不赦的、總是欺侮我們的人類。
只是話出口的速度永遠先於腦子。「好。」
「謝謝,我叫樊爻。」他粲然一笑。
「吳荏。」
於是在那個平凡得要死的雨天,樊爻闖進了我風平浪靜的生活。自此,天翻地覆。
樊爻和別的人類不一樣,至少他從不會躲我,還會經常主動來找我。雖然教室隔著一層樓,他還是每天等我放學,一起相伴著回家。
流言蜚語自然會飄,只是似乎並未飄進過他的心頭。他還是照常來找我,笑靨也依舊。
「你不在意嗎?」那次,我挑釁著看著他。「在意……什麽?」他低著頭扣紐扣,看不出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那些話。」「那些?那些無聊透了的風涼話嗎?」他笑,笑得有些邪魅。襯衫上的紐扣還有兩顆未扣,白皙的皮膚,分明的鎖骨,恰恰好好地露出。
「真的不在意?」我靠近他,試圖從氣息中洞察意圖。「不在意。」他雪白的牙齒露出來,「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
「吳荏,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他貼近我,把頭轉向我的耳邊。三個溫潤的字帶著潮濕的氣息湧入了我的腦子,擾亂了我的思緒。
「樊爻,你可真會開玩笑。」
「是嗎?」他退回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是我想多了還是你想多了,我的好兄弟?」三個字的稱謂紮進我的心。不是那個意思嗎?是你刻意表達不明,還是我真想多了?
「把衣服穿上。」他命令似的地道,繼而看了看左手的表盤,「要遲到了。」
不管,就當我想的是對的。頭從混沌中出來那刻,我想。第一次留宿在一個人類家裏的經歷,倒是沒有母親擔心地糟糕。
「吳荏——」樊爻在校門口向我招手。一群人中他的個子格外出挑,陽光燦爛的微笑招的很多女孩子都朝他望去。不過,他可只會叫我的名字。我心裏暗暗竊喜,朝他走去。
「今晚來我家吃飯吧,我生日。」「啊,那你怎麽不早說。我禮物都沒有準備。」我些羞愧地低下頭,「還有別人嗎?」
「知道你介意,就沒有叫別人。畢竟,你最重要。」他不經意地撞上我的眼神,我竟看出了一絲寵溺,「你能來,就是最好的禮物。」
我點點頭,道:「那我回家和我娘說一聲就來。」
不出意外地是娘不建議我去。我一向很聽娘的話,但是這次我無論如何都要去。因為我喜歡樊爻給我的這種感覺,被放在心上的感覺。
樊爻家並不遠,也不是第一次去,我很快便到了。他在門口站著,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
「給,杳花糕。」「嗯?」「也來不及準備什麽。家裏還有些杳花糕,就帶來了。」我羞澀地撓撓頭,「在我們家,過生日吃杳花糕,是習俗。」
樊爻聽後笑了,一臉明媚:「好,反正我也算是你們家的人。」
他準備了許多菜,賣相和口感都很好,我吃得甚是歡喜。「都是你自己做的嗎?」「嗯。」「你爹娘呢?今天還是有工作?」「……」「真是,你生日都不回來陪陪你。」
「喝酒。」樊爻突然站起來,舉起黃酒往我的杯裏灌。「啊?什麽?」我總覺得那聲「喝酒」帶著些怒意。他在生氣什麽?酒,他平常喜歡喝酒嗎?
「喝酒。」這一次的語氣緩和了不少,但命令不變。我握著杯子的手猶疑了。印象中,娘說過一些東西不能吃。黃酒,身居其中。至於為什麽我倒已經忘了。
「怎麽了?不喝酒?」他凝視著我,透著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從來沒有過的感覺。「還是不喜歡我?」
「沒有沒有。」我忙搖頭,看了一眼明晃晃的液體,舉起喝了。當然也使了一些漏酒的小伎倆,只是還有小半進了喉嚨。胃裏有些翻山倒海的感覺,接著是一陣眩暈。頭好痛,我下意識地要去扶頭。
一只手搶在了我的前面,截胡了我的胳膊。熟悉的溫度,黏糊糊濕噠噠,亦如那個雨天。那個無聊的要死的雨天。
「睡覺。」命令式的語氣。我聽話地起身,卻感覺站不住腳,搖搖晃晃的。我正準備低頭查看,他又搶先一步,一把抱起了我。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了幾下,就被扔進了床上,很快便昏沈過去。
再醒來,已變了時空。
我迷茫地睜開眼,是藍得透徹的天。一手撐著地,一手扶著腦袋準備起身。然而我觸到了一些預料之外的東西。這是什麽?
正當我迷惑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醒了?」是樊爻。我坐起來,他側身盤腿坐在我前方。劍鞘橫在他的身後,和光共鳴下閃著耀目的光。
我一下子什麽都明白了。
頭上長出的是我的角。我變成了妖怪形態。我懇求過娘很多次,但是她始終不肯教我變身的辦法。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果然,還是應該聽娘的話。娘早說過,他不對勁。果真……
「捉妖師先生,你好。」
「還是叫我樊爻吧。」
「不必了先生。」我笑了,笑出聲的那種。「成為你的獵物,我心甘情願。」
「吳荏……」
「不要那麽叫我!」我打斷他。假的,假的,都是假的!難怪有人願意和我講話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捉妖師先生,有一點你說的一點不錯。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子。」我的錯,當然都是我的錯。是我高看了自己,是我妄自菲薄,是我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我本來,就不配。不配有朋友,不配擁有關心,不配擁有愛。原來那天的話是這個意思,原來一直,都是我想多了。
因為我是個妖怪啊。娘講過的,人類會把我們妖怪都殺幹凈。他們不會相信會有不害人的妖怪,他們不會相信的!
「抱歉,騙了你很久。但是……」他低著頭,用我從未見過的模樣和語氣講著話。呵,這麽高傲的他也會有這個樣子嗎?
「廢話少說,趕緊解決我吧。在你手下倒下,也算是值得。」
他站起身來,拔出了劍。我自覺走到他的對面。後方是懸崖,前方是奪命之物,倒下即入懸崖,不愧是樊爻,想得真是周到。
他沒有動。他在猶豫什麽?我不解。
「有一句話是真的,」他終於走近了我,「那三個字。」
「哪三個?」他正準備開口的那剎,我看見了一個身影出現在了他的後方。不妙……
我不知道是什麽在驅動著我的翅膀,總之我撲騰而起飛向那個身影。我抓起他一起飛下懸崖。不,準確地說是墜下。
因為行至懸崖上空時我就放下了翅膀。
捉妖師先生,承蒙照顧。不管是不是真的,多謝你給了我一段快樂的時光。有一句話,我一直很想講,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感覺出了差錯。可惜,終是沒來得及。
樊爻同學,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