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夢難成

我聽見雨的轟響越海而來,冰冷,密集,漆黑的夜色中模糊了燈光。不斷的浩大的水聲,沒過胸腔,仿佛能看見全人類呼出的氣泡徒勞掙紮著上浮。那是殘留夏季磅礴氣勢的秋雨,於伸手不見五指的淩晨五點降臨世間。我聞見潮濕裏泥土被掘開的味道,還未曾脫去綠意的樹木滑落水滴。我望見遙遠的門廊裏有一盞沈眠的燈偶然被驚醒,極困倦地眨眼又落回夢鄉。我望見這無邊際的夜裏無人入睡,雲翳遮擋了十四的月光。若是接連的夜晚也在雨中呢?我們是否能打撈出一個濕漉漉的月亮,連睫毛也粘黏成一團,迷蒙在水汽的涼風裏?那樹,那光,那水,那閃爍撲滅,那飛騰不息的蚊蟲,都在黑暗裏是一個顏色,慘白的灰,又被厚重且嚴苛的夜覆蓋拉扯如無言無語,無聲無息的水底。這水,連這水也是早早預備好洗去塵汙的嗎?還是我們已經算是在明天,已在十五的月圓,所以這水是沖刷心靈的。等到天亮,等到又一個輪回,等到夜為白日的冠冕讓位,是否能返還回來一個水流橫溢,然而煥然一新的欲界?我們都深處人間,可這雨,這流過山川湖泊的水,是否也要引我們踏星逐月匆匆奔家,要一個夢裏的團圓?有風吹過林梢,拂過窗沿,你便看見溫柔的藍漸次從黑暗裏浮現,它接管這場雲雨的狂歡,接生它們孕育的孩子,又或只是對過去的夏天告別?於是我便看清了,醺黃的門燈底下,有一灘水打著旋從昏暗裏潛伏過去,但那光映於其上,便自顧自也亮起來。
原來它自己便是明朗,迂回穿梭,渡向難見的月圓。
維持一段長久關系的不是單純的愛情,是親情,責任,教養,良心,品行,以及另一種無法以激情概述的愛。這種愛中包含了需要,依傍,占有,渴求,世俗的考量和沈澱的悠長。但奇怪在於,某些時刻這一切都比不上“愛情”,沖動享有最高優先級,而在我們尚且意識不到時,大腦就已臣服於潛意識。我們無法避免因沖動傷害別人,但永遠,永遠有些事比沖動重要。
別毀了什麽人生。
與其說不愛國,倒不如說無法愛這個國家的人民。所謂血脈相連,便是好的也承,壞的也承,唯有這才叫從一而終,才叫不忘本。血脈構成的社會彌漫同一種氛圍的病毒,這病毒厲害不是在傳染劣根性,是給人潛移默化的觀念:要想生存,必須服從社會,必須忍氣吞聲,必須明哲保身,還得隨遇而安。所以一個人,一群人,幾十人,上萬人也一定要被逼到死地才敢揭竿而起,才敢大罵痛快,才敢放聲呼喊,而在那之前的一切,哪怕是言語,是思想,是靈魂,也全然沒有一副軀體來得緊要。
王小波說中國人沒有自我,柏楊說中國人沒有自尊。原因都很簡單。在中國人的眼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唯有實質看得見的這幅皮囊才是真理,除此之外都無關緊要,所以我們被教導如何做子女,做學生,做良師,做益友,以後還要被教如何做妻子,做丈夫,做母親,做父親。
但不會有人教我們做自己。
我已習慣別人拿與我的交往當炫耀的資本,或者以我的傷害和索取告終。可誰都不懂啊,不懂一個人如何在深夜哭泣,不懂逃避之中的惶恐,不懂漂流無依的壓抑。
他從火海逃出來,從木板上飄過來,從大樓下爬出來,瘋了一般跑去擁抱每一個見到的人,生命重獲的喜悅一瞬間舍棄了疲憊,如果可以,他會很大聲地喊:我還活著,我活的很好。倒不如說沒畏懼過死亡的,都不值得死的歌詠,不值得性命與死的光榮並重。每個人在死亡的面前都是懦夫,而只有作為懦夫去面對死的,才可稱為普普通通而又偉大的一個人。
如果我能夠的話,我想試圖寫一種感情,不挑明,沒有字句形容,由行為舉止一字一句底下透露。我說它不是愛情,可沒有愛情比那更令人著迷,徘徊在一線不破的境地。能讓人感到這兩個人這樣便不必再有以後,今日便不必再看結局。
似乎永遠殘缺才是完美的,一字不提,便是萬言皆明。
愛能達成很偉大的目標,激勵亦或救贖,信仰亦或動力。它亦能於滿腔熱血的迷亂中毀了一顆心,可惜誰能拒絕全然依托,澎湃洶湧,也不過一時沈淪,清醒後才知黃粱夢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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