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幾時有

晚上睡前偶讀俞平伯老先生的《唐宋詞選釋》,翻至蘇軾節選,不禁心生喜愛,遂思緒萬千,寫此文聊發少年言,「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婉轉之度」,蘇軾作為豪放派的一代宗師,曾寫過我心目中最喜愛的兩首相思的詩詞,一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的《江城子》,還有一首就是本文要說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全文如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我之所以喜歡反復讀,是因為讀過很多的詩句都無法觸及如此之深的,太美了,畫面躍然紙上,又蘊含人生和宇宙蒼穹的哲理,直擊人的心底,震撼的余波讓讀詩詞的人不禁面生兩行淚感同思念故去的人。 字里行間,余音裊裊,不免讓我想起蘇軾的一生,「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這首蘇軾自作的《定風波》上闋形容蘇軾的一生是最貼切的,宋仁宗趙禎時期,王安石變法,王安石雖然也是我敬佩的真豪傑,但蘇軾因為和王安石政見嚴重不合申請外調,輾轉數地,不久又因「烏臺詩案」入獄。哲宗趙煦時期,高太後聽政,廢除新政,蘇軾又被召回任翰林學士、龍圖閣學士。然而只是稍微的平靜,和司馬光政見不合,外調又是輾轉數地,哲宗趙煦親政後,啟用新黨,繼承新法,再度被貶,一度被貶到儋州(今海南島儋縣)。好不容易到了徽宗趙佶即位,卻在遇赦北還的途中卒於常州。蘇軾的一生讓人唏噓感慨。
而這首詞的主角蘇轍,是蘇軾的胞弟,自父母姐妹都已去世,兩兄弟便是最親密的手足,兄弟情誼深厚,但因為蘇軾一生不是在被貶的路上,就是回京的路上,加上公務的繁忙,蘇軾與胞弟是很難見面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這首詞就在蘇軾調入密州時所作,為了與六年沒見的弟弟離得近一點,本欲密州途中繞道濟南看望弟弟,但無奈冬雪冰封,路途封鎖,又錯過了,恰逢中秋時節,蘇軾對胞弟蘇轍的無限懷念,內心情感迸發出來將月的陰晴圓缺融入詞中,產生濃厚的哲學意味,也因而促成了一篇古今文壇自然與人之心境的集大成之作。
詞的上片由問天開始,幻想之中乘風飛躍天際,但又覺得天上寒冷,不如人間一分溫暖,一句「何似在人間」,說盡了對世間現實的熱愛。質問上蒼為什麽要讓自己和弟弟分隔兩地,無法在中秋節這樣的節日團聚賞月。而詞的下片蘇軾由月的圓缺想到了人的離別和團聚,不由得發出感慨。結尾兩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自慰,也是共勉。將自己和胞弟的離別之情表達的深切之至。
或許上蒼也被這首詞感動了,詞做完的第二年,蘇軾和蘇轍兩兄弟終於在徐州見面了,一同在這一年的中秋賞月,蘇軾高興作了《陽關曲·中秋月》,「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雖然自己和弟弟一同賞月的十分高興,但詞仍無法掩蓋日後終分別後的不舍與憂愁。 席慕容在《青春》中說過,「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或許在徐州的一百多天,也是蘇軾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百多天。
時至終離別,蘇軾離別的這一天作了一首離別詞《水調歌頭·徐州中秋》,「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無盡的不舍盡在詞中,此去一別,不知是何年。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過:「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蘇軾這首詞的情、景、理完美結合,從中秋佳節思念親人、到人生感悟、自我安慰、將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和對宇宙的哲學思考結合在一起,這首詞的華麗和高度,使得南宋文學家胡仔不禁在《苕溪漁隱叢話後集》中給出此詞的至高評價——「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 現代是太空時代了,人們可以登上月球,探索宇宙,卻無法探索一個人內心的宇宙,讀蘇軾的詩詞亦如此,東坡先生總能引領我們走進星辰大海,豁達樂觀的應對人生中的苦難,找尋人生立於世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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