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閑談

最近自知不對頭了。不光是寫不出作品,就連閱讀與感知能力,也仿佛相機關機了一般,被上帝——這個此前一直把我當相機使的人物——粗暴剝奪了。為何如此嚴懲呢?是我太不珍惜這能力,他不得已而將那寫作任務交給別人了罷?然而又是何物的蠱惑,使我不自覺墮落到這般地步、犯下懶惰的罪行呢?
把這勾當仔細審視一下!已經快三年了,每到不具備寫作與學習條件之時,便有清晰的聲音提醒自己,閑時不要真正閑下才好,快把腦子轉起來,觀察我所處的四面八方,把一個個不同尋常的點與面,通過小詩體記錄,如果有可引起思辨者,還應編織為雜文。收獲豐時,我稱它為:大腦蹦字。現在這個意識倒仍存在,每天早上穿衣化妝的半個小時,往往暗憶“辟寒金小髻鬟松”“雲鬢花顏金步搖”。識得亞裏士多德所謂“模糊的概括性詞語是懦弱思維的避難所”後,認為鮮活的語言需具體化,於是每每留意,這個叫“雲肩”,那個是“瓔珞”……但除此之外,如何就產生不了哪怕一首花間淫詞?
“It's a sin.”這句國外小說口頭禪,同盥洗室的蒼蠅成對兒追逐翻飛——我為浪費時間自責,以為生活當為藝術服務;作為一個勤勉的創作者,工作進度不僅包括伏案的夜晚,更應包括平日生活的觀察。這樣一來,技術狂熱之我的、沒有轉化為腦洞的一切所見,沒有進行學習或創新的一切無效時間,竟是帶來文化產業經濟損失的罪過!然而漢服總是要穿的,劉慈欣《詩雲》中的無肉體神魔,為了學詩特意創造了一個人體:“理解另一個物種的藝術之最好方法是把自己變成其中一員”。被解構的當代人與唐宋名士已非同一物種,我也要學詩,因而選擇親自演一次張生鶯鶯。
於是,我便無法推托創作的義務。海明威說,要在乞力馬紮羅“甩掉靈魂的贅肉”,搜集一些未來可寫的東西;然而不成,傳聞他的飲彈是因為再也無法寫成更好的作品。最近徙倚校園,眼耳如攝影機般大開,等待意象的流射:晨霧中的山模糊而層次分明,遠近兩山顏色不同,而同一個又上下一色,像戲臺子上一前一後兩片表示山的紙板;也許世界就是一個紙雕的戲臺,十二主神坐在領導席位,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還掌握著劇本。傍晚,太陽裹進重雲,圍繞白圓的輪廓折射出一圈彩色,明顯上紅下藍,好像他竟也刷抖音。夜裏從梅花館返回又是另一種景象,無數電瓶車遠光燈颼颼而過,背著光,完全不見車身;我如開著飛船在流星雨中穿行而過,只要被其中一顆灼熱的白星砸中就會車毀人亡。
我明白這些是上好的素材,可就是內化不成自己的,總有一層薄膜,窒息了悲劇合唱隊的號角。常言道,情緒與思緒雙重飽滿才能產生藝術。被狄奧尼索斯拋棄,我便休想再找到阿波羅。友人X君稱,心中郁結,腦洞失控,總是自己與自己談話,怕再這樣下去會出問題——教她多與我說話,可能極其自私:她被酒神附體了,如今正是狄奧尼索斯本尊;假如可以被拉入音樂與太一的永恒悲劇中,就算作為個體毀滅,我也完成了創作的義務,對宇宙問心無愧。為什麽人類會傻到整出那麽多廉價娛樂?享樂不全是壞事,如果借以能平靜地欣賞日神的完美秩序。傷痛亦確實很酷,倘若能通往酒神頌歌的沈醉。
而我追求的痛與悲劇,是生命力的扭曲而非衰退。生命力衰退,往往是在安逸的環境,臥床而生褥瘡,學習藝術的條件太好而失去創作悲劇的精神動力。扭曲則不然,它是箭弦受到拉力時積極的痛苦。從前在高中沒時間創作,一腔針對異化的悲憤反倒充盈了零碎時間,成就了幾部真正的悲劇。至此可推導出,我要追尋的東西實質上是“生存的落差”,它是藝術之張力所在。有一種“天才病”:時而樂到以為自己全世界第一,時而悲到以為自己的優秀都是應該處決的重罪。人謂這病常見於天才只是巧合,我總以為不然:極樂使人高效學習,極悲使人的悲劇沈醉利用所學技巧創造奇跡。雖然最終都歸於零,但相對於一條無聊的直線,我更願成為那難哭全世界學生的東西、那零上零下劇烈相向波動三角函數。這絕非庸人——酒神註定不屑之人——所能理解,他們覺得,三角函數是sin,sin長的很像“罪過”!
反正,為了悲劇,無論如何我都要刻意尋些刺激了!卡夫卡說,必須創作,不然會瘋。現在頗覺同病相憐:一來酩酊大醉時,不唱首酒神頌歌發泄,便會打砸搶燒;二來無法大醉時,陷入膚淺,江郎才盡,便覺失去了生命的目的。毛澤東告誡作家們,不要忘記在鬥爭中進步,也不要為藝術而藝術。若將來果真失了五彩筆,就請把我發配到老少邊窮、紅燈區、貧民窟、絞肉機般的前線去罷,我必須與靈魂的贅肉鬥爭,必須為了狄奧尼索斯而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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