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旅途
詩人好不容易從滿天密布的漆黑混沌裏掙紮脫身。他的情緒只有釋懷,身體自由下落著,大口暢飲高空的洌風。洌風充盈了窄小但因掙紮而極具生氣的身軀,他感到自己正蝴蝶般飄落,不禁銀鈴似的笑了。笑聲一經吐出便成了一串飄落的詩句,一字字雕落而彌散開,最後變成花瓣消失在了視線。
正當最後一片花瓣反了一下晴光、縮成再也無尋的一點時,詩人收起了朗笑,只在嘴角“嘿”地一聲,便“噗”地落在了一個巨大的軟枕上。剛才他的釋懷更多的是逃離的歡脫,直到此刻,他才感到了真正的安適。詩人伸了個懶腰,一股暖的酥軟從手臂隨著毛孔流溢出來,擴散至心肺,直至腳尖;這個姿態使得他似乎正向下墊面裏失重著下沈。他是因自由落體而仰臥的,因而整個天空清晰地在眼前鋪展開——剛才的混沌從未散去,卻正在被縷縷輕雲試探性地遮掩。那雲仿佛是彩虹色的光霧,但定睛細看時七彩模糊了,最終只彌散成白色;光澤也由於是膠體而沈降,凝結成無數飄落的反光碎屑。
“阿嚏”,沒想到反光碎屑這麽快便侵擾起鼻孔來。詩人揚起手撲撲面前的空氣,心中甚至生出毛糙的欣喜:手臂終於可以自由揮動了;看看這寫字的兩只最重要的手指,仍舊殘留那漆黑混沌怪獸噬咬的牙印,而今終於不受羈絆了(回憶只剩隱約的圖景:上個星期,那團混沌怪獸咬住他的右手時,他狠命地把手擰出血來,用血在它外突的下頜上寫了一首題為《酒神的肢解》的可怖的詩)。現在他只想找到一支不是血色的筆,為混沌之下漸漸光彩明晰的天空安穩地寫詩,雖然他目前無從下手——混沌幾乎已經隱去,整個天空上下一片亮白,即便閉眼也同樣能透入強光;這使他懷疑眼睛已因落體而盲,目盲之人的視野只有一片不毛之地似的純色。純色之中怎麽可能蘊藏文字呢?
不過總算是逃出來了。出於敬業與長期以來的習慣性敏感,詩人打算克服渾身酥軟站起來,尋找一桿理想的筆,為混沌的失敗寫出幾支贊歌。反光碎屑在混沌的最終消失後變本加厲地落著,活像漫天飛雪,已經積了好幾寸厚,沒過詩人的手腕(他攙著身下軟枕半躺著)——但本質與雪還是大相徑庭的,雪塞進袖口只會凍得刺骨;這種碎屑卻帶來一陣令人發笑的愛撫般的瘙癢,散發出恰好能捂軟凍肢的熱量。他記起了從前半夢半醒時迷迷糊糊記在了火柴盒上的比喻:“詩人的工作方式與獵手類似,穿行於林間,提著鋼筆之槍尋覓意象之獵物。”如今他最渴望的就是提起那桿心愛的“槍”來,做一個在雪夜裏潛伏的獵人,靜聽一片寂靜的澌澌聲中腳步踏過碎絮的聲音。
詩人掙紮地坐了起來,就在挺直脊柱的那幾毫秒,他清楚地察覺到臀部驟然下陷了至少半尺——軟到令人發指的下墊面凹進了一個大洞,巨大的軟枕從左、右、下三個方向朝他擁抱而來,大有想吃掉他的勢頭。“漆黑混沌,沒想到你竟然換了一副容貌來殺我。但你蠢極了,我早已發現血書是降服你的魔咒。”他默念著,做好戰鬥的準備,然而預想中的尖牙利齒並未出現;全身下陷到一定深度後,速度放緩了,只有一道縫在頭頂上窄窄地開著、隨身體帶動巨枕的布料一收一縮,發光碎屑透過縫隙悄悄飄入,逗得他“阿嚏”不停,四肢陣陣發出酥軟。他的頭腦被蠱惑了似的,一個妖媚發嗲的聲音在耳邊持續作祟:“睡吧,成功的勇士……睡吧,榮耀的皇子……赫拉克勒斯,選擇我,註定封神……永世再無憂慮!”
他頓時動搖了,但這只持續了幾秒,一種蒼茫的恐懼與羞愧把他一桿子捅出了軟枕的陷坑——這是一種很難琢磨清楚的感覺,他突發奇想:就像一個妻子在酒店床上神情恍惚地進入極樂高潮時,突然發現與自己媾和的不是丈夫、而是一具肥胖冰冷惡心的陌生屍體時才有的極端警覺。詩人慘叫著爬出陷坑,他覺得自己的罪惡現在足夠判刑:畢竟連離開高中進入大學的經歷也未曾使他放松過一絲自我要求,剛才卻有那麽一瞬間渴望被發光碎屑熱暈、溺死、埋葬在坑中。他在坑外對巨枕拳打腳踢,真奇怪,對混沌行之有效的威懾竟然毫無用處;況且自己在團團棉花裏亂抓一氣的動作真是滑稽,把自己都逗笑了,這發光碎屑的幫兇!再說,那聲抓心撓肺的慘叫是自己的聲音麽?昨天還在與混沌的搏鬥中吼出駭人的叱咤,今天的哀嚎卻活像來自一只挨了一腳的哈巴狗!
詩人“哼”的一聲,與自己賭氣似的,屏住呼吸(好像故意要把自己憋死),仰視天空(腦漿混著碎屑翻江倒海)。那陣刺眼的強光的沖擊令他更想打噴嚏。沒有混沌的天堂,不正是我想要的麽?再也沒有利齒咬住我執筆的手,但是我的筆呢……還沒來得及細想,一個形成中的新的陷坑就被臀部及時發現。他脅迫自己渾身的肌肉一齊發出狠力,蠕蟲一樣連滾帶爬,在軟到令人發指的下墊面上緩慢蠕動(可實在是太難了,每當他想伸出胳膊支撐身體,胳膊都會整條陷下去,而身體紋絲不動;何況現在那麽的熱,酥軟的手臂連伸直都很費事)。由於沒有晝夜更替,他不知道自己一共蠕動了幾個晝夜,不過他自罪地想,如果對手是混沌,他肯定早已重創了它好幾條可惡的觸角,根本不可能在這裏徒勞耗時。他默默估算自己多久才能走出這充滿傻笑的柔軟荒漠。
終於,好不容易,地平線、月牙形沙丘的輪廓——那巨枕邊緣的緩坡居然近在眼前。詩人欣慰到幾乎要叫出聲來:就在那罪惡的邊緣的另一側,幾個黑灰紅交錯的巨型圖騰赫然透過霏霏的碎屑浮現眼前,他已經好幾日未曾見過白色之外的任何色彩。“哇啊啊——”浸潤在興奮的冥想時,他一不註意便骨碌骨碌滾下了枕坡。他掉到了一個古希臘式圖案下,是一個幽閉的洞穴,穴裏有重重幻滅的火光,幾個影子在一排呆滯的囚徒眼前晃動,洞外是個太陽。詩人猶豫了,他想把這個圖案連同這次冒險用詩記錄下來,卻想不出“太陽”“幻影”“巨枕”“混沌”到底應被安排成什麽邏輯關系。
於是他爬上了圖案。先是爬上了幻影,勘察後覺得它的顏色太像那團混沌,手上的牙印在視覺刺激下又開始隱痛,便轉向太陽;可是沒等他高興一刻鐘,恍惚間他又自以為回到了剛才走過的那片純白荒原;況且最令他抓狂的遠非如此:他發現自己在靠近整個圖案時便已經把它解構、毀滅了,自己永遠沒有既弄明白圖像含義又不讓自己墮落的可能——此刻他驚恐地察覺,原來圖像是印在另一個完全相同的柔軟巨枕上的!“嘎呀——”詩人挨腳的哈巴狗似的一聲哀嚎,滾下太陽,滾過幻影,陷入了另一個填滿碎屑的陷坑……
一天,一個月,一年……詩人依舊在一個個陷坑之間可笑地打著噴嚏掙紮著,第一次的過程無限循環,頭腦裏毫無參照的計時完全奔向紊亂。他想把“交媾的警覺”這一奇想用詩記錄下來(當然是記在腦中,這近乎失重的環境容不得他拿起筆並撐直身子)卻沒有,因為此後他再也沒有過成型的靈感;作為詩人,即使還能寫出最後一首詩也是可以堅持下去的,而一旦這首詩陷入柔軟溫暖的地獄消失不見,他就失去了沙漠中的最後一口水。他看見過上帝的圖案,可惜不論是上帝還是洞穴都一樣,一旦擁抱,便是肢解,只剩褻瀆——任何圖像的碎片都無法成詩,上帝拆解的胡子與牙齒是多麽恐怖。他像一個永遠做著勻速直線運動的天體,劃過的星雲都是幻影,一切的進步都是慣性。
直到某一天,他看到一團漆黑的形象,那個形象散發著一種醉人的紅色香風——那種清香,那般凜冽,幾乎要喚起他睡去的生命沖動,頃刻穿越回剛剛逃離混沌而自由落體時的那陣洌風。紅色浸透了漫天飛舞的發光碎屑,碎屑化作更小的分子分解消失,霎時竟一目千裏(雖說碎屑飛上高空變成了一大片烏雲,但是清晰的陰天給他心理的感受明顯好過模糊的晴天)。詩人擡起手擦去臉上殘留的碎屑的粉末,發現手能支撐起身體來了,他連忙嘗試站起來觀察那團形象;可是長久的爬行使他只能半跪在地上,恢復站立的能力估計需要時間;他感到身體好重,似乎剛才千辛萬苦穿越的一大片荒漠就像“伊戈爾號”般用肩便能扛走。
詩人以信徒的眼神辨清了那個形象,這次不是圖案了,而是擁有實際重量的實體。一個半裸的醉酒少年,嘴角流著一絲鮮紅,指著背後一團漆黑巨物,布道似的說:“我-狄奧尼索斯、身後這位-我合作的對手、面前那位-面善的蠱惑者,三位一體。我們的相同,我們的差異——你知道桅桿與迷霧的區別嗎……”說著,他斟滿一杯酒,遞給詩人,那鮮紅讓一個渴望揭露社會血腥的詩人像吸血鬼一般興奮。酒杯在他孱弱的酥手裏猛然一墜,他覺得自己有能力重新站立起來了。曾經,他是提筆為劍的勇士,尋求一個沒有漆黑與冷硬的天堂,卻忽略了世界的本源;而一切或是天堂或是地獄,其實都是那個本源的幻影。他望向少年身後,那個龐然大物,應該是一只有殼的什麽神蟲,現在卻被一團漆黑的混沌吞沒——那混沌本應是蟲吐出的氣息,然而一旦吞吐過量,分量便超過了主體,開始反噬,最終替代。詩人低頭看看手上的傷痕,與怪物頜上的詩之符咒比對,長嘆:“真美……真醉。我……要回來。我不要……被肢解……被蠱惑……”
狄奧尼索斯點了點頭,示意認可。他舉起一個巨杯,一飲而盡,全身分明的肌肉劇烈收縮、震顫,完美的身形似乎迸發著巨大的力量抗拒著一切解構與輕浮。他一揮手,巨枕的荒漠消失了,變成一個微小的球。他將球放入怪物的血盆大口中,剎那間,天地只剩一個在陽光下發出陣陣酒香的希臘葡萄園。詩人受狄奧尼索斯強大法力的召喚,頂天立地似的站立起來,隨後天邊壓來一個遮蔽太陽的碑底,把站立的詩人,連同一園紅艷紅艷的葡萄,重重地碾倒在大地上。
詩人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感激流涕:“酒神……我的主……這才對嘛……我又感受到重量與冷硬了!”幾千萬詩句像擰開蓋的酒般滔滔湧上心頭,他多想寫啊,可卻永遠寫不了了。在狄奧尼索斯宏偉神像的底座之下,他心滿意足地帶著一絲微笑,合上了困住了上萬詩句的明麗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