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齒

姜一諾覺得自己要長牙,牙齦裏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用舌頭舔的話會有鈍痛傳來。
「可能是智齒,你都十九歲了,肯定是智齒吧!」我說。
「身體離開了靈魂......」她寫道,「第一次感到自己被人硬拉扯著浮出水面,用銼刀銼平我的頭顱,碎屑灑在腳底。」
她被一群群人推搡著,鼓動著,轟地跌出自己苦心搭建十幾年的象牙塔和黃金鄉。
所能記得的只剩下打寒戰的牙齒,順著褲管長驅直入的冷風,郁結於心的幾團悶氣和不管怎樣努力都無法平靜的心跳。
「把這當成一次試煉......」電話那頭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電流讓人聲變得不真切,「自己去!自己去!自己去!」
自己去!自己去!他居然敢這麽說!
眼前的一切似乎迷瞪了,姜一諾變得看不清什麽東西,但風起來還是覺得冷,緊握電話的手酸疼起來。她看起來像玩具熊一樣茫然,天上只有雲在移動,而四圍除了走動的人影外並沒有什麽變化。
那麽,我能做什麽呢?
她思考起來,像孩子第一次使用筷子一樣惶恐和笨拙。簡直就像一個大人一樣在思考!這是他們一直強調的事情,語調似乎得意起來,遲早有天你會經歷一切,從現在開始就該用自己的腦子思考未來。這些話似乎經常在三更半夜被提及,裹挾著酒味和光影,觥籌交錯之間和並不好笑的笑話。
眼前浮現了數軸一樣的進度條,她已完成了百分之十,剩下的必須得走完。姜一諾機械性地邁動步子好像上了發條,一步步往前走。是的,已經沒法後退了!一瞬間似乎燃起來了她握緊拳頭。可脖頸那裏突然傳來窒息的感覺,好像是葛城美裏把本該戴在碇真嗣脖子上的頸圈拿下來套在了她的脖子上,一旦反悔便會爆炸。
那麽,加油?不應該在這裏打一個問號,加油後面就應該接感嘆號。她哆嗦著鼓勵自己,加油。
我本來,本來不想這樣的。她對著空氣解釋道,像個精神病,甚至還胡亂用上了手勢,我是被迫的!怎麽會這樣呢?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自己去!自己去!可我要長牙了,腦子裏浮現出乳白色的智齒,會疼嗎?需要去拔掉嗎?醫生的塑膠手套用浸滿消毒水味兒的鉗子緊緊夾住這顆牙齒,然後壓碎?
人啊!永遠是人,什麽人都有,說的話也各不相同。她聽來聽去,一開始迷茫,後來只感到有些呆了,神遊起來。但心跳還是很快,那股緊張的壓迫感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電視節目裏唱公主和可怕的巨龍,恍惚間看見紙做的油鍋裏烹炸著紙做的怪物,它們發出淒厲的聲音不知是哭還是笑。於是她也開始說起話來,加入人的辯論,看起來很堅決一樣,聲音也不小。但一個人的時間是寶貴的,只不過實在太冷,湖都要結冰,她想,已不知什麽時候又出了門去,渾渾噩噩地在人群裏遊蕩。傳說在秋天就結冰的裂縫會吞噬一切,如果自己把手伸進去的話一些就結束了,其他事都不會有,再沒有這麽多令人害怕的事情了。
舌頭幾乎要把快長牙的地方舔破皮,但她就是控製不住。天色逐漸暗沈下來,與人的爭論應該算是結束,但真正的煎熬該是從夜間開始的。
她想要和別人抱吻,這種難以抑製的情感與這幾天一直盤踞於心頭的壓迫感相抗衡,不過姜一諾很快就明白就算這麽做了自己也一定會如那位女作家筆下在海濱別墅裏擁抱的那對男女一樣,將黑頭巾蒙住眼睛不停哭泣,掙紮著坐起和入睡。巨大的紅色夕陽沈入海底,輪船的嗚鳴以極低的震動頻率穿刺海每個人的心臟。說不定自己是個女同性戀呢,大聲說出來的話會不會好受一些?
所以你到底在恐慌什麽呢?慢慢地有東西牽扯住了她,她放慢了腳步,嘴裏的鈍痛越來越尖銳了,也許過了今晚新牙就會長出,在她睡過一覺之後。曾幾何時幼年的她篤定一切身體上的疼痛都會在睡過一覺後消失,等到睜眼又將是嶄新的世界,可現在她卻只感到秋天太冷,畏縮起來。悲觀地認為就算等到明天新牙也不會長出,她還會深受鈍痛之苦。悲哀的現實將時時刻刻追趕在她的身後,一遍又一遍提醒她永遠成不了自己理想中的英雄。
姜一諾心灰意冷,我在路上偶然碰見她,用力扯了扯她的肩帶想讓她罵我幾句好受一點,聽她罵人很有意思,因為她的腔調是有韻律的,並且總會在事後恍然大悟似地跟你道歉說天啊!我真不想這樣的!真是對不起!但她今天心灰意冷,並沒有罵我,只是淡淡地讓我滾蛋。
她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羨慕特攝片裏的世界,如同三角和圓一樣簡單,善惡沒有交集,一切都是那麽純粹,純粹的善擊敗純粹的惡。奧特曼發射激光打敗了想要毀滅世界的怪獸,只要大聲呼喚英雄的名字就會有人從天而降回應你的期待。其實這麽做本質上就是機械降神,但要是用理性去解釋特攝片就大錯特錯了,這是對英雄的褻瀆。她不允許這種事情的發生。
走到人工湖邊耳機裏傳來之前看的熱血動漫主題曲,她突然感到恢復了一絲力氣,幾乎要激動地大哭出來。她想大聲說看我把你們全部打趴,左一拳右一拳揍得你姥都不認得你!真的嗎?真的嗎以後真的要一直和人打交道一直不停開口說話嗎?就沒有別的選擇了嗎?我就不能閉嘴跑得遠遠的嗎這真的是所有人的必經之路嗎這真的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嗎!我難道需要敲鑼打鼓昭告天下說哈哈,我終於學會啦我長大啦——
可我真的不想待在這裏了!深愛妻子的男人沒忍住思念之苦回了頭,於是千萬只手將那可憐的女人重新拖回地獄;荒原上挺立的巴別塔是人類千百年來不斷反抗又不斷失敗的鐵證,遲早有一天化學香精會占領全世界,綠頭蒼蠅成為世界的主宰。
於是她再也無法壓抑胸腔裏噴薄而出的憤怒,姜一諾飛起一腳決定踢開擋在虛空中的一切,卻沒註意到那塊好像上個世紀就呆在那裏的磚紅色石塊,一瞬間天地顛倒,漫天星辰從身後後猛地砸在她的後腦勺,牙齒割破了嘴唇,鐵銹味彌漫在整個口腔。
十九歲的姜一諾倒在地上,在真正的疼痛襲來前只覺得自己已經不會變得更老,或者更接近「死」了,不過她、她還不如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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